盲人足球队:他们用足球寻找光明
早饭后,队员们相互搭肩,走向几公里外的训练场地。A12-A1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尹亚飞
白胜朝之前从未想过,17岁的自己也能在绿茵场上畅快地带球奔跑,汗水顺着下颌滴滴答答,黝黑的皮肤晒出太阳的味道。
他视力一级残疾。在因视力问题辍学后的几年中,他曾靠着吃、喝、睡,挨过每一个日子。运动竞技,似乎早已与他的世界无关。2年前,白胜朝进入河北邢台盲人足球队,从基本的运动平衡开始练习,直到能戴着眼罩在足球场上比赛竞技。
像白胜朝这样,球队中7位年龄16岁-22岁的队员,在黑暗中奔跑射门,那是他们最兴奋的时刻,心无旁骛。
盲人足球,在中国发展刚刚十余年。当俄罗斯世界杯如火如荼时,很少有人关注到——6月18日,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举行的盲人足球世界杯上,中国国家盲人足球队以2:1的成绩力克俄罗斯队,获得季军。
“不像正常人的足球运动,可以有相关职业和产业做承接。这些孩子退役后因视力所限,几乎不可能在盲足行业里持续发展。到了20多岁,他们必须得考虑生计了,退队后十有八九去做盲人按摩赚钱。”河北邢台盲足队教练刘子龙说。
球员们也知道自己未被主流关注,但他们通过踢球,克服了生理和心理上的障碍,有了追求,有了奋斗目标,更可贵的,是锻造了自己的人生。
“位!位!位……”
早餐前,队员跑完步后,相互帮助做拉伸运动。
气温35摄氏度,无云,杨树叶里的蝉鸣声没完没了,河北邢台七里河公园里的人造草场晒得发烫。“位!位!位……”嘶哑的声音起伏不断,声调随着足球移动的远近快慢而高低变化。“小白小白!球呢?”副队长周鹏涛喊着同在防守位的白胜朝。
刚入队两年的白胜朝,薄弱点多在左侧防守。对方进攻队员流畅地停球、转身、运球,右侧防守周鹏涛高喊着“位、位!”试图封堵拦截。左侧位的白胜朝稍有迟疑,漏出一块防守区,带球队员突破到了最后一道防线。
这是一场模拟比赛对抗,整支球队在为6月底沈阳举办的全国残运会预选赛做准备,已经集训了一个月。预选赛中将选取前7名,作为明年在天津举办的全国第十届残运会的参赛队伍。无疑,大家对这次比赛都很重视,全队每天早晨5点半起拉伸训练,全天6小时练习打配合、射门、模拟对抗……
盲人足球区别于传统足球,采取5人赛制,除守门员外,其余4名队员都是经医学鉴定属于视力一级残疾的盲人。比赛全程,他们都需要佩戴多层眼罩,在一片黑暗中踢球。
因此,声音成为场上重要的判定因素。听音辨球、辨方位、辨速度成为每个盲人足球运动员必须掌握的技能。
比赛中使用的特制足球,比正常足球沉一些,内部设有多个响铃。足球一滚动,响铃碰撞铁皮发出声音。由于皮球内装有铁皮,盲人足球中不允许用头球动作,曾有队员下意识用头顶球,很快就肿起了几厘米厚的包。
球员在场上需依靠足球的发声和场边引导员的指引来辨别足球与自身所处的位置。为了让队员和对方球员知道自己的位置,球员要不停地在场上高喊“位!”以表明站位。
失去了视觉判断,使得盲人足球的危险性增高。室外开阔嘈杂的场地上,足球发出的声响被弱化,球员们必须持续不断地喊“位”,让自己和队友明晰位置,并让对方球员可判断距离,以防止激烈运动中的碰撞。训练中白胜朝在几秒间未喊“位!”队长侯立杰撞上了他差点儿被绊倒。
眉骨成了盲足队员继脚伤、腿伤之后的易受伤部位。周鹏涛曾在一次比赛中撞到了对方球员的额头,左边眉骨处缝针,白胜朝在训练时没控制速度撞上了球场铁围栏,右眉骨缝针。
而脚底水泡,始终伴随着队员们。由于多数视力残障人士的运动协调性较差,训练中易使蛮力,发力部位偏差,最多的时候,脚底、五个脚趾会同时起大小不同的水泡,白胜朝脱掉袜子,刚挑破的水泡上擦着药水,布满整个脚掌。
盲人足球队现有7名队员,都是邢台特殊教育学校的学生。
“再坚持一下”
成立于2005年的邢台盲人足球队,是目前河北省仅有的一支盲足队,由河北省残联主管,代表河北参加全国性赛事。这支队伍曾在2007年、2011年两次获得全国亚军,多年间未淡出全国八强。
“国内其他省市基本上也开始在那个时候发展盲足。现在来看,广东、云南、东北的队伍实力较强,训练基本是偏职业型全年制的,但是我们现在还是看比赛情况确定集训时长。”河北邢台特殊教育学校老师兼球队教练刘子龙介绍,现在的盲人足球队,一共有7名队员,都是邢台市特殊教育学校的学生。除了训练,他们更多的是在学校学习盲人按摩。
刘子龙说,盲校的学生通常学习时间为2+1制,两年理论学习,一年实习。而队员们除了每年特定的集训时间,全队会在每天下午3点半下课之后在学校球场练习。如果能坚持下来,队员们可以一直在球队踢球,不受毕业时间限制。
其中有的队员是进入特殊教育学校后才知道有这么一支足球队,还有的队员则是被市县残联层层寻找选拔,先进球队后入学校。
“需要补充新队员的时候,我们会提前给下面区县残联发通知,由他们帮助挑选适合的人员,再进行选拔。但是这几年,能挑上来的孩子越来越少了。一是视力条件必须达到一级残疾,二是孩子身体状态能适应体育运动。很多家庭都没有这些意识,甚至都没有把孩子送进特殊教育学校学一门手艺的观念。”河北邢台市残联负责盲人足球运动的调研员韩现辰说。
白胜朝是从小学开始视力越来越差,到了初中彻底放弃辍学的。周鹏涛因白化病导致失去光感,更多的是因先天性发育不全或先天性疾病致盲。但都属于医学鉴定中的视力一级残疾。
6月21日,邢台市七里河体育公园,盲人足球队员们正在进行攻防训练。
家在邢台任县农村的白胜朝,就是教练和残联登门选拔的。“一开始都不信,他在家都不敢咋动,哪儿能踢球。”白胜朝的妈妈说。她说看教练刘子龙人不错,自己又到训练住宿区瞧了瞧,才把白胜朝留在了球队让他试试。
刚入队的孩子,从最基本的运动动作和平衡训练做起,和白胜朝一同进队的另外两人,一个留了一天,另一个在七天后离开,“他们觉得想家、不想吃这份苦。”18岁的刘达城也想过放弃,他被教练劝了回去“再坚持一下”。
第一次在草地上戴上眼罩,白胜朝整个人都懵了,不知道东南西北,黑暗中脚下碰到球就觉得慌,更别提带球走。
从在球场上戴着眼罩走,到带球走一两步、四五步,再到带球跑,变化只能依靠每天周而复始的训练,一点点适应环境,提升球感。白胜朝训练一整年后,在2017年的全国锦标赛上,依然不敢行动,“害怕,整个人杵在球场上。”
除了训练,起初自理生活都是问题。穿脏的衣服放脸盆里,白胜朝看不到自己倒了多少量的洗衣粉,怕洗不干净,洗衣粉袋倾倒了好几次。结果涮了十多盆水后,手一抓,还是泡沫。
一场训练之后,白胜朝汗水顺着额头滴滴答答。
从小被身边人起外号叫“白毛”的队友刘达城,曾因白化病带来的身体表征自卑,入队后,队长侯立杰领他去了家理发店,花20块钱染了一头棕黄色头发,打那之后每两个月去一次。
用来遮掩的帽子,早被刘达城收了起来。自信心在球场上被激发,现在的他们,在训练结束后一手搭一肩地和大家走在一起,谈话中,还会调侃起90后记者与他们00后之间的代沟。
时隔一年,再次参加大赛,白胜朝对自己信心更足了些,他今年的目标是在球场上奋力跑起来,最好能为团队进一个球。
看到儿子进队之后的变化,白胜朝的妈妈不住地说“高兴!挺高兴!好好学!”村里人夸,孩子都能代表河北省出去比赛了,她心里美着。
与足球有关的日子
踢了两年足球后,白胜朝再回想起自己读完小学后辍学在家的那段日子,“吃喝睡一天就过去了,都没什么感觉。也不和外界接触,什么都不知道,回过头来才觉得那样好可怕。”现在,他每天的时间都不够用,事项排得满满当当。晚上休息时,就听最近热门的新歌《纸短情长》。一到放寒假踢不到球时,他总不自主地在家用脚踢踢凳子箱子。
他享受球场上恣意奔跑的时刻,风吹过面颊,汗水透湿的背部仿佛也凉爽起来。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只去感受脚下的足球。
副队长周鹏涛彻底喜欢上了足球,“就像很长日子里的一个出口,享受奔跑和射门的快感。”平日里,他摘下眼罩都不敢放肆地跑,“可上了球场,有队友有教练,我们信任彼此,就会放得开。”
俄罗斯世界杯的热闹传不到盲足队员这里,他们按时每晚9点半睡觉,他们不懂俄罗斯世界杯足球怎么踢,也没听过那些耳熟能详的球星名字。最近,令大家开心的新闻则是盲人足球世界杯上,中国国家盲人足球队以2:1的成绩力克俄罗斯队,获得季军。
大家喜欢留在球队里,哪怕回学校上课,都是足球队的人坐在一起。“其实我没有特别热爱足球,但就是因为这帮人,我们是兄弟。”队长侯立杰说。竞技场上一同洒过汗水、快乐悲伤过的足球队员们,已经习惯在场上呼喊着对方的名字,用手找寻着彼此,训练结束后,他们自然地一手搭一肩,走45分钟的路回宿舍。
他们习惯了彼此的共同生活,周鹏涛晾干的运动鞋需要穿鞋带,队友顺手拿过来一只摸索着带孔穿了起来;食堂打饭,教练刘子龙一份接一份地帮着盛进餐盘里。一放假,白胜朝就心心念念着队友,隔个一两天就打电话和对方唠唠嗑。
任何竞技运动职业生涯都是有限制的,而影响盲人足球的限制因素,多来自于生计。
年龄上了20岁,队员们普遍开始考虑就业问题。盲人按摩是绝大多数人的选择。有人北漂、有人去省城,还有人留在邢台工作。“在足球队,一天给我们的务工补贴是50元,这其实已经比残联其他队伍高了,但是对于二三十岁的队员来说,无法维持生计,他们只能走。”刘子龙说。
22岁的侯立杰,已经是现在队伍里的元老了。从2013年底入队起,他送走了上一届的老队员们,又迎来了新一拨队员。“我们现在这帮,年龄小,上了场以后不想别的,有劲儿就是冲。”
如今,侯立杰和周鹏涛即将从特殊教育学校毕业,也到了要考虑生计的时候。没学盲人按摩之前,他曾在北京物流公司卸货打工,住在直起身子就顶到天花板的地下室里,吃大锅饭。一顿只有白菜大肥肉膘子,眼睛看不清捞不到肉,更多时候蘸汤就馒头。
掌握按摩手艺后,北漂生活似乎好了些。他和周鹏涛各自在北京丰台和朝阳十八里店实习。为了本次全国残运会选拔赛集训,侯立杰和周鹏涛都从打工的按摩店请假回邢台训练。“老板其实不太愿意放人”,会丧失巩固了多个月的大半客源,他们自己也没有了保底的3500元薪水。
“明年夏天就没几个孩子能够在这了,他们都会像我和侯(立杰)一样出去打工实习,但只要明年能上场,我和侯一定会回来的。”周鹏涛说,在场上踢球的机会会随着队员们的长大越来越少,他们更珍惜现在的每一次。
新京报记者 王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