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的影子
我是有错，但纠正的方法不是骂！我是人，我有尊严，不是畜生！ 我走就是了，刻骨铭心的孤寂。
一个父亲的影子
老爸打了一下午牌了，唉！不知道他们晚上打不打？ 凌晨1点，纪录破格，呵呵，打牌这么好玩吗？
一个家庭的影子
老爸赢了500元！给了我40元封口费，呵呵！太不老实了，老爸你把我教坏了！ 老爸在老妈前面赶回家了，果然还是蒙过去了！
20日凌晨0时许，沙坪坝区渝碚路派出所出现了一个特别的身影，引人好奇：他是一个身高1.55米左右、身材瘦弱、眼神倔强的少年。随身携带的旅行包，鼓鼓的，有他膝盖那么高，里面有一年四季的衣物、两把水果刀和一个日记本。
少年小飞14岁，来自四川省乐山市，现住在重庆市九龙坡区石桥铺，已辍学半年。日记本里记录了他嗜打麻将的父亲，当天下午，他挨了父亲耳光。由此，他有了自今年6月来重庆的第一次出走。
小小年纪为啥出走？民警从日记里发现线索，少年提到最多的是“麻将”二字，他的心结得由其父亲来解。由此，一个特殊场景发生，儿子写日记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能否回忆起来，看了日记后，想对儿子说什么？
现在，重庆晚报记者零距离还原现场，但愿能帮到每个家长尤其是爱打麻将的家长，从日记的字里行间，悟到亲情沟通的艺术。
2016年8月6日 晴
今天，我把存的钱用了，买了篮球，可以说很不错，不过没人陪我。没关系，我自己可以打，还有新认识的朋友胖子一起玩。老爸打了一下午牌了，唉！不知道他们晚上打不打？
妈妈的鞋子坏了，我买了一瓶胶水，不知道修不修得好……
凌晨1点，纪录破格，呵呵，打牌这么好玩吗？
父亲一言不发，目光在日记上停留了约3秒，快速翻到了第二页。
2016年8月9日 晴
上午睡到了10点，下午老爸去打牌，我去买菜！
老爸赢了500元！给了我40元封口费，呵呵！太不老实了，老爸你把我教坏了！老爸在老妈前面赶回家了，果然还是蒙过去了！要不是我，看老爸还嘚瑟！
哈哈！晚上，他又出去了！
父亲抽了一口烟，捋了捋头发，烟从鼻吼喷出，依然无语。
2016年8月10日 晴
我总共被我爸骂了4次，我不想顶嘴，因为他总是我老汉，不过总是这样是不是算过激行为了？
我是有错，但纠正的方法不是骂！我是人，我有尊严，不是畜生！你，尊重过我的感受吗？会不会换位思考，总是这样，我会控制不住地去恨你，懂吗？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一个任你玩弄的玩具！
终于说出来了，舒服极了！
父亲对日记看得仔细，嘴唇动了动，却未发出声来。这个细节充其量不到2秒，时间仿佛停滞了。
2016年8月19日，晴 与亲书
随你，大不了就是过年时赶我走。
我也不想在这样下去，大不了我走。
我走就是了，刻骨铭心的孤寂。
直到这段倔强生命停息，心已深埋地心！思念彻底，深埋地心！
我从未看清过你，你为何为何这样……
谢谢，我感觉把这十几年的经历总和在这几个月，我很开心，学习到很多东西，谢谢……
父亲狠狠地吸了几口烟，说，我还从来不知道他写日记的事。言语中，能看出他的自责及对儿子的痛惜。
2016年8月20日 晴 热死宝宝
是，我认！我今天被说到了伤口。她是我亲妈×××，说我跟她一模一样，他这是将上一代的事怪到小孩，不！
对下一代来说，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说的话，你们信吗？他从来不会像对平常孩子对我，在他那儿，永远在理，我不会还嘴，我去阳台角落里哭了，我不会让别人看见我脆弱的一面！请你不要将对她的怨恨怪在我身上！
我们的青春，何去何从？
唉，父亲轻叹了一口气，声调细有些悠长。
日记和手绘画解读
看看孩子内心世界
除日记外，少年小飞的日记本里还有一些手绘画，画风有些另类。不过，他绘画潜质传递的天赋，让人不敢相信出自一个离家出走的14岁少年，而且有点迁翻(调皮)。
昨日，重庆晚报记者联系到有10余年绘画经验，如今从事电视栏目策划、广告活动策划的杨亚谋先生。他看过小飞的画后表示，枪、关公、龙均代表着阳刚，在小飞笔下看起特别有张力和进攻性，说明小飞内心渴望一种掌控自己和他人的力量。从他绘画的线条和上色来看，小飞有一些暴力倾向，性格略偏向暴躁。
“他只是经过两学期的绘画训练，能达到这个水平，说明这娃儿很有天赋。如果继续培养，是个画画的好苗子。”杨亚谋说，不少有艺术天赋的青少年，相比一般同龄人，心思会更细腻，想法更独特一样，如果老师、家长不善于引导，他们在青春期往往会表现得特别叛逆不听话，成为世俗眼光中的坏孩子。他也见过一些有绘画天赋的人，最终偏离了这条道路，究其原因，错误往往不在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身上。
西南大学传媒学院教授袁智忠表示，一个人是否成才，学校、家庭、社会三者的教育都必不可少，从小飞的情况看，他接受的教育是存在缺失的。“一个人想在艺术上有所成绩，那么他的文化修养对他品鉴艺术、学习理解是有很大帮助的。校园生活对一个少年身心健康也是有益的。目前看来，小飞应该回归学校，在家长和老师充分沟通的情况下，让他尽可能跟进文化课程的同时，继续学习绘画，因材施教才是最好的选择。”
出走原因
“我把油渣儿熬糊了，他吼这个油吃不得了！就给我了好多耳光”
重庆晚报记者见到小飞时，他正以一种收缩的姿势坐在派出所接待椅上。在此之前，民警给过他一瓶550毫升的矿泉水，小飞在20秒内，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走近，他婴儿肥的脸蛋上有些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清澈而倔强，连帽衫、破洞牛仔裤、运动鞋。第一印象，很难让人把他和离家出走联系起来。
他说，他来自四川省乐山市犍为县。约10年前，父母离异，他跟随父亲和继母一起生活。在他口中，自己是一个坏孩子，曾经和同龄人打乒乓时一言不合，就在乒乓台上撒尿，让大家耍不成。也曾经和小伙伴捡了一个废弃的皮划艇，在岷江漂流几十公里，直到皮划艇彻底没气被渔民所救，然而渔民的鱼却被两人放走了……
“她(生母)在四川省阿坝州一个酒店工作，她的生活有时需要爸爸接济，我和她的接触不算多。”警察问，他答，涣散的目光传递出他离家的疲惫。
他断断续续地讲，今年6月，上初一的他不想再读书，父母便带他来到重庆的石桥铺生活。平时父母上班，他就在家看电视、看书、画画。眼见他没有读书，父母开始教他一些生活技能，他试着买菜、做饭。这一次和父亲矛盾爆发，也和此有关。
“今天下午，我在家熬油，把油渣儿熬糊了，他吼这个油吃不得了！说着说着，就给我了好多耳光。我就当着他面装衣服出来了，他看到我说，出来了就不要回去了。”小飞一鼓脑说出离家前与父亲的矛盾，话音刚落，长舒一口气。
警察把重庆晚报记者叫到另一个房间，转述了小飞说的其他离家信息。当天下午，小飞离开家后，身无分文一直从石桥铺走到沙坪坝，晚上又饿又困，迷迷糊糊就在路边睡着了，直到被巡逻民警发现。
言毕，警察婉惜，小飞14岁，正是该进学校接受教育的年龄，像他这个年龄出走的孩子他们也安抚过，但在看了小飞的日记和了解到他在家中试着改变自己，继而让父亲远离麻将桌的抗争，让警察也动容。
“这娃儿写得一手好日记，插画也画得不错。他是个可造之材，恁早就辍学太可惜了。”警察拜托重庆晚报记者，在疏导这对父子情感隔阂的同时，帮助小飞重返校园。
父亲尴尬
“12篇日记，撕了的不算，其中7篇在说你打牌”
当天凌晨1时许，接到警察通知的小飞父母赶到派出所。
父亲徐桂华，货车司机，今年40岁，约1.65米高，有点小肚子，头发两边剃光，中间留着一匹瓦，还戴着一根金项链。在小飞视线不远处，他落坐，跟民警展开交谈。
记者注意到，小飞目不转睛看了父亲约3秒钟，接着，他双手环抱，一脸不屑，眼神移到别处。
“别和爸爸赌气了，一会让他陪你吃点东西回家睡觉吧。”
“我才不跟他回去……”面对警察劝说，小飞泪水抑制不住，顺着脸庞滑落到地上，没有哭腔。
“为啥子呢？”警察追问。
“回去又要被打……”他答，放下环抱胸前的双手，看得出来如释重负。
警察转头对老徐说：“回去不准再打娃儿了！你老汉再打你，你就打电话报警！”
老徐愣了一下，表情有些尴尬，没接话。
见此，警察借势继续劝导，拿出日记本给他看。
“我都不晓得他有这本日记……”老徐的反应有些意外，难掩吃惊神色。
“12篇日记，撕了的不算，其中7篇在说你打牌。8月18日这篇，吐了这么多槽，最后写的是：永远爱你，父亲！永远爱你，母亲！”警察把日记本递给老徐，同时请小飞过来，让父子近距离交流。
“看你娃儿的日记，你啷个想嘛？”警察抛话。
老徐迟疑了几秒，说：“我也晓得娃儿在改，我这种教育方式是不对……”他欲言又止，低下头深吸了几口烟。
少顷，他把日记本合上，递给儿子。
“娃儿还没吃饭，我带他去吃个饭……”他提出跟孩子单独沟通的想法。
办理完相关手续，老徐和儿子离开了派出所。
小飞刻意与父亲保持着三四米距离，影子在路灯照射下被拉得很长。
母亲圆场
“尽管我也调和他们之间的矛盾，但想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难”
昨天下午，是小飞与重庆晚报记者约定见面的日子。地点在石桥铺，他正在姨爹卖瓷砖的库房守摊。
重庆晚报记者送他两本书：《西方美术史》《中国美术史》，希望他能够在绘画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稍后，重庆晚报记者联系他继母曹女士。
记者：如果像之前熬油时，把油渣熬糊了之类的事发生，该如何疏导？
曹女士：他爸爸就是觉得没做好，就不让他做了，现在的娃儿面子观念很强，这样很伤他自尊心。加上他也这么大了，动手打人不能解决问题。今后，我会劝他不要再动手打人。
记者：小飞给我们说，他很喜欢你，从没把你当后妈看，还说画画受到过你的鼓励，他才会更喜欢画画。
曹女士：其实，我只是尽了一个妈的责任罢了。我常开导他，就像你喜欢画画一样，大人也有自己的爱好，你有什么事都跟我说，也可以找你爸爸讲。你要理解一下大人。
记者：他说父亲打麻将很痴迷，从他的话里，我们能感觉到他对父亲打麻将极度不满，他想使父亲把注意力转换过来，离开牌桌更多关注家庭。
曹女士：他父亲对于打牌确实有些痴迷，对此小飞已经多次表现出不满。我晓得这种状况，尽管我也调和他们之间的矛盾，但想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难。
记者：对小飞今后的成长，你有啥打算？
曹女士：家里准备等他再大一点，给他找个技校学习，让他有一技之长，长大后可以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父子协议
“小飞犯错主动承认，父亲不再动手打人”
在石桥铺的小飞家里，我们注意到两个让人印象深的细节。小飞拿着父亲的烟递给记者，手法熟练。他怕记者没听清楚他说话时，拿起遥控板把声音调至很小，末了强调，这是妈妈教他的待客礼貌。
对于未来，他说，最想从事和绘画相关的职业，或者是等到再大一点去技校学习，当一个厨师。
老徐是如何看自己教育儿子的方式呢？再次见到他时，我们开始对答。
老徐：之前，我从来都没打过他，到了重庆小飞还在说，老汉从来没打过他。他现在一天越来越不听话，我也是恨铁不成钢，想试试动了手有效果没得。
记者：打了娃儿就离家出走了，你看有效果没得？
老徐：(最初，他没接话，仿佛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顿了顿后终于开口)在老家，他和他兄弟伙小牛干了很多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事，我还受连累当过赔匠。
记者：你能说说小飞在日记中多次控诉你打牌的事吗？
老徐：我是货车司机，国庆节后生意清淡不少，平时就是在小区和邻居、其他司机打打5元的成都麻将。如果有业务，我肯定是赶去跑车哟，我没落得迷麻将迷得有钱不挣的道理。
小飞被父亲接回家的次日，阿姨提议让他去帮忙守摊，一个月给他1000元工资。小飞和父母接受了这个提议，由此有了上文一幕。
今后，父子如何相处？老徐邀请记者作见证人，他在小飞的日记本上签订了父子协议，内容大致为：“以后不管是父亲还是小飞犯错都要主动承认错误，但前提是父亲不再动手打人。”
重庆晚报记者 文翰 杨帆 黄艳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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